2015年初,浙江画院院长孙永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他的老师陆俨少先生曾讲过,黄宾虹艺术是一个垃圾桶,是危险的陷阱,害了几代人,而且黄宾虹的山水画只有五六张好作品,书法与花鸟看不出好在哪里。此言一出,舆论哗然。黄宾虹先生的艺术造诣、人生历程以及道德学问都备受推崇,在中国美术史中,他对绘画进程作出了突破性的贡献,这几乎已成定论。为什么到了今天,对黄宾虹的评价会出现差异如此巨大的声音?到底应该如何客观评价黄宾虹的艺术以及他在美术史中的地位,本期的闲花斋谈艺,与李江航老师一起“也谈黄宾虹”。
巧儿:老师,您觉得中国画历史走到民国时期,为什么会出现黄宾虹这样的人物?
李江航:出现黄宾虹这样的人物,是偶然,也是必然。中国绘画艺术历程走到民国时期,无论是哲学思想,还是绘画材料都已经很成熟,注定了会出现转变。中国画从唐代走到今天1000多年,这个过程有一个特别值得探讨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青铜艺术断了?为什么到汉代以后就没了?青铜艺术消失以后,中国的整个文化气质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对这些问题,我有一些思考。青铜的消失当然与秦有关,当时秦统一了中国。在统一之前,各个国家青铜器很多,而秦统一诸国以后,不允许地方再铸造青铜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战争频发,大量的铜被用于制作兵器、车辆等,材料缺乏,青铜礼器逐渐消失,青铜艺术也消失了,进而这种很辉煌的青铜时代的文化气质也消失了。秦还是继承了一些青铜的文化精神,比如小篆,比如对于山的崇拜,以及强悍的精神特质。到了汉朝,青铜器已演变成实用品,与先秦青铜礼器艺术即国之重器,不能相提并论。东汉以及三国之后,人们用陶器来替代原先的铜器,但陶器和青铜器有很大差异,首先在陶土上很难做太多纹饰和文字,其次陶器没有青铜那样厚重和博大,陶器不能作为象征国家精神的礼器。到了唐宋,这两个朝代更没有太多继承,这一时期所出的青铜器并没有先秦青铜艺术之内涵。从这时开始,由于材料的原因,更不可能用青铜来做礼器或者生活用品。所以大致说来从秦以后,青铜艺术就消失了,这种消失是文化的断层,艺术形象的断层,可能大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断层对民族会产生什么影响,我的理解是从青铜艺术消失以后,我们的民族艺术逐渐走向柔弱。到了清后期,因为出土了一些甲骨文和青铜器,于是人们开始了对甲骨文和金石的研究,尤其是对金文的研究,这时大家开始意识到,我们的艺术过于糜弱,必须要走向雄强。
巧儿:清末期的金石研究就是黄宾虹先生很推崇的“道咸中兴”,他已经意识到了中国文化艺术的问题了,对吗?
李江航: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 黄宾虹写过一篇文章,大致是说,德国有一位女学者到中国考察,当时抗战还没有开始,她考察了故宫博物院,西安以及南京的博物馆,最后到了上海,当时有记者采访她是否感受到了中国的文化艺术?她回答说,她没有看到能真正代表中国绘画的艺术品,尤其在近现代。这位欧洲学者是研究中国先秦文化的,她特别崇拜青铜艺术,认为中国的艺术应该是雄强、厚重、博大的,可是她却看不到青铜艺术以后的发展。这件事让黄宾虹很震撼,因为他自己就是研究中国艺术史的,是画家,总以为自己民族的艺术是伟大的,可是在西方人的眼中,我们的艺术居然是柔糜的,僵化的,媚俗的。于是他反思之后,更加自觉坚定地走“浑厚华滋”之路,以先秦文脉为内美,几十年坚持不缀,于是黄宾虹的时代出现了,从此中国画艺术开启了新的时代,走向了光明。
巧儿:老师,您刚刚说到出现黄宾虹是一个历史的偶然,但也是必然,这句话该如何理解?
李江航:偶然指的是黄宾虹偶然听到了西方人的评论,而必然指的是中国绘画艺术走到黄宾虹的年代,已经有了深厚的积淀,他具备了去突破的历史条件。在民国之前,没有人从西方人的角度,西方人的哲学去看中国的艺术。我们东方人没有这样的角度,就好像假如你没有站在远处,就看不到高峰的道理是一样的。
巧儿:黄宾虹的艺术一直以来都有争议,站在各自的审美角度,看法各有不同,但过去的争议还是在审美意识层面的,但今天有人居然说是“垃圾桶”,确实很让人惊讶。
李江航:这样的言论别人觉得惊世骇俗,但我一点都不惊讶。黄宾虹还在世的那个时代,他的艺术也就小众能看懂,比如傅雷。现在这个时代也还是只有少数人能看懂,因为他是金字塔顶的艺术,能看到塔顶的人永远都是少数。黄宾虹追求虚静、内美,当今又有几人能做到?所以不奇怪这样的言论。 再过若干年,也还是会有人说黄宾虹的艺术不好,也还是大多数人看不懂,强大者说强大,柔弱者说柔弱。
巧儿:老师您说过黄宾虹是画家中的画家,学者中的学者,好像一个百宝箱,可以从中汲取到对自己的艺术有益的东西,他对您的艺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李江航:首先,黄宾虹是学者,是哲人,他的内心世界是强大的、安静的,如果你想要研究他,你自己也要强大。如果你的内心不够强大,你就看不懂他。 他有些画是没有画完,因为他一直在探索。我认为一个艺术家一生中哪怕只有一幅画是完整的,在这幅画里有读不完的东西,是可以震撼人心的,这就足够了,他对于人类文明就已经是极大的贡献。其他的作品都是探索的过程,不可能每一副都是完整的。他对我的影响是没有边界,没有终极的。 比如《道德经》对人的影响有终极吗?没有。 因为随着自己境界的提升,感受都不同。你的境界到哪里,你的感受就到哪里,这种感受是没有边界的。我觉得黄宾虹很伟大,他的艺术实践是一种伟大的探索,他是一种力量,会带着你去探索自己的道路。当然,每一个独立的艺术家他会在自己的思想体系里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他不会被某种形式所束缚。我对于黄宾虹的崇敬,与对石涛、八大等前人的崇敬是一样的,都是对于他们内在思想的崇敬,不是形式,而是对他的精神世界的崇敬。黄宾虹创造了一个时代,其他人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巧儿:这位提“垃圾桶”论的浙江画院院长还说,许多学黄宾虹的人都学死了,走不出来,比如,他提到王伯敏,说他学黄宾虹,最终也是个半吊子。老师怎么看他的这个说法?
李江航:我们学习黄宾虹,到底学什么?不是学形式,而是学精神, 他的精神是什么?如果他的精神是青铜时代,而你研究的是民国形式 那你就永远走不到他的世界,那么你就会越来越迷茫,就学死了。黄宾虹的思想是一个逐渐提高的过程,我们要研究他的艺术路线图。如果只看他60岁时候的作品和思想,当时他还没有达到一个高度,还处在一个临古的时代,探索的时代。可是现在大家不这么客观地去看,只是一股脑把他东西翻出来,当然这里面会有一些不成熟的东西,假如你不懂得辨别,就会觉得茫然。比如他在70岁之前说的的三角构图,包括西方的一些构成方式,我就有所甄别。
巧儿:对于黄宾虹,您觉得不能盲目崇拜,也要以批判的精神和态度来研究他的艺术,是这样吗?
李江航:是的, 黄宾虹的艺术也有不完整的地方,我们要去粗取精,但不能因此而否定他的伟大。学黄宾虹到底要学习什么?我认为要学他的精神,他对于艺术的追求和探索精神,学他的坚守。为什么他可以坚守寂寞而现在很多人做不到?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有浮躁的东西,也有很多画家在卖画,为什么他在大家都不买他的画的情况下他还能坚守他的艺术追求?这是我们要学习的。艺术家就是要有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不为名利所束缚,不为时风而妥协,不随波逐流 。很多人为什么学死了? 因为他只学黄宾虹的表面形式。我喜欢陈子庄的艺术,但我不学他的形式 我去过他曾经生活的地方,去探寻那里为什么会出现陈子庄。我去看了他笔下的野牡丹生长的地方,那个野牡丹感动了我,我也画了同样的野牡丹,但表现形式与陈子庄却不同,但我想我和他都同样感受到了野牡丹带来的触动生命的那种感动。我去拜访赖少其,当时他得了帕金森病,在病床上,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他让学生把笔绑在手上画画,他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你看他即便在生命垂危之际,也要把他的艺术表达出来,留给后人。
巧儿:画家、艺术家终其一生都在探索自己的道路,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所成就。
李江航:黄宾虹到了晚年,可以说是集大成者,他完全知道自己应该走怎样的道路,这时候他的艺术出现了一个“彩点”,他可能一生都在寻找探索,都在打破古人,打破自己,打破现实,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和形式 当这个东西被他找到的时候,他最华彩的东西就出现了,但这个时刻往往是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当然也有的画家早熟,但后面就不出彩了。也有的画家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出彩了,但遗憾的是可能他自己还不知道,就错过了,没有继续完善它,于是就这样稍纵即逝。黄宾虹到了晚年出大彩,他九十岁时说自己已经入门了, 但他的生命却即将结束。李可染在临死之前几天说:“我明白了”,他已经来不及将他明白的东西表现出来了。艺术之花往往只在那一瞬间开放,我们要研究这个历程,以及这个历程里的艺术之变,而不是仅仅研究他在开花的那一瞬间贡献给人类的那个艺术形式。我们要学的不仅仅是那朵花,而要另外栽一棵树,让这棵树开出另外一种不同的花。 我们要在不同的土壤里种树,或者在相同的土壤里种出不同的花。
巧儿: 老师您觉得对于黄宾虹的争论有没有积极意义?
李江航:有人赞赏黄宾虹,有人不赞赏,这都很正常,所谓曲高和寡。但不正常的是,发表这样言论的人竟然是所谓搞艺术的人,我觉得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君学艺术”的一种悲哀。但争论总还是一件好事,就好像当年有人提出中国画走向穷途末路了吗,笔墨等于零,笔墨消失了吗等等,争论或者讨论都会带来积极地思考。艺术家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走自己的路,不能走别人的路,所谓走别人的路,就是走到了别人的形式里,这就没有出路了。艺术不仅仅是孤立的艺术形式,他是文化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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