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墨的故乡,自古就有对制墨、用墨方面的研究。从已经出土的史前的彩陶纹饰、商周的甲骨文、竹木简牍、缣帛书画等发现,远在新石器时期我国就已经有了用墨的史迹。从庄子的“吮笔和墨”一语中可知,墨在周代已有了定名。不过当时制墨的原料及方法不同于后世。墨字从“黑”从“土”,说明当时的墨只是一种天然的黑色矿物质。随着制墨技术的逐步发展和完善,后来又出现了更具实用性的烟子墨。目前发现最早的烟子墨是在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和江陵凤凰山西汉墓中见到的。到了东汉时期,出现了较大的制墨作坊,当时渝麋(今陕西千阳县东)最名贵,因此后世制墨者多以“古渝麋”自诩,以表示自己墨质的精良。到了晋代,以胶和墨,墨的质量又有提高,如“二王”墨迹,千余年无损,可以证明墨的制作工艺已趋成熟。至五代,制墨最精。南唐李廷珪是有名的制墨官,一时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的谚语。宋时,李墨的产地歙州改名徽州,故而徽墨便名满天下。到清初,制墨工艺达到鼎盛,至此亦开始衰微。近现代,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推进,传统手工制墨工艺逐渐消亡,好墨已一锭难求。
画家李江航对墨有着极高的要求,几十年的绘画实践,让他对墨与墨法都有着独到的体验,在他看来,没有好的墨,根本无法完成一副符合自己要求的水墨画,好墨是水墨画的最基本要求。可令人遗憾的是,目前在市面上流通的形式各样的墨,竟然没有他可以使用的。出于对艺术的极致要求,他走上了一条长达数年并将一直持续的寻墨制墨之路。2014年12月中旬,一路追随李师的足迹,从福州到古徽州(即今黄山歙县),见证了老师艰辛而执著地制墨之旅,此篇谈艺录亦在旅程中进行。
歙县农村
巧儿:老师,天下那么多墨,真的就没有您能用的?您到底要什么样的墨?
李江航:现在你能买到的墨,原材料已经很不好,添加了许多化学物质,用这样的墨画出来的画,不久以后就会黯然失色,完全没有水墨画应有的神韵。而且好墨作书作画,无论笔锋软硬,均可保持运笔灵活,不粘、不涩、不滞,现在的墨,已经达不到这样的要求。墨的种类很多,但总的来说可分为三大类——油烟墨、松烟墨和油松兼墨。油烟墨是用桐油、麻油、或菜油烧烟取成灰制成的,它的特点是:墨色黝黑发亮,神韵足、有光泽,缺点是缺乏深沉之感。松烟墨是用松木的根部松脂燃烧成烟,取其灰制成的,特点是墨色乌黑却不张扬,浑厚,内敛,深沉古拙,有青蓝光泽。松油烟墨是用松烟和油烟按一定比例混合制成的,性能介于松烟墨和油烟墨之间。还有一种是漆烟墨,是在油里添加一定量的大漆,烧成烟取灰制成的,其性即深又亮。而我最喜欢的是松烟墨,上等的松烟墨可以达到我对画面的要求,尤其是山水画的要求。
巧儿:松烟墨的主要材料之一就是松木的根,这个材料的获取是不是很困难?
李江航:是有困难,首先是要很大的松木,这个松木被砍伐之后,留下来的松根,这种松根上有很多油脂,散发出松树独有的清香。取到松根之后,把它放在特制的窑里,慢慢燃烧成烟,然后取其灰,这个灰经过漂洗以后,混合麝香、珍珠粉、熊胆等十几味名贵中药材制作而成。上等的松烟墨所取用的灰是飘在窑顶的那一层,很轻,像羽毛一样,量特别少。中等的松烟墨用的烟灰是飘在窑壁上的,下等的就是落在地板上的烟灰。即便是下等的松烟,也不知要比市面上的墨好多少倍,更不要说上等的松烟墨了。黄金易得,上等墨难求,所以有“金不换”“惜墨如金”之说。当然,“惜墨如金”还指画面用墨方法。
巧儿:老师,您好几年前就开始寻找这样的松烟墨了,这个过程是不是很艰难?
李江航:十年前,我就来到歙县,我想这里毕竟历代以来都是墨的主产地,而且我特别喜欢的画家黄宾虹就是歙县人,他早年也自己做墨,他对墨的要求也是极高的,每次做完墨,他都会留几块特别好的给自己用,我想,这几块墨大概就是顶烟墨了。我以为这里一定还保留着传统的制墨手艺,但是我很失望,因为拜访了好多制墨的工厂后,我发现古籍上描写的制墨的方法已经基本失传了,制墨厂里的工艺师真正了解松烟墨制作过程的已经很少很少。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黄氏兄弟,哥哥是制墨厂的工艺师,他是少有的懂墨又懂画的工艺师,所以他了解我的困惑和追求,他告诉我,在工厂里生产不出我要的东西,唯一的途径是找一个私人作坊,或许还有可能做出我要的墨。他把他的弟弟推荐给了我。他的弟弟也是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制墨经验的手艺人,为了制墨,我们开始了合作。
巧儿:松烟墨的制作工艺很复杂吗?
李江航:实际上在徽州,制作纯松烟墨很少很少,古人对松木的要求很高,指定要用黄山松,现在几乎不可能了。纯松烟难在“纯”,不能杂,窑的模式也很讲究。在认识我之前,黄师傅没有做过松烟,他只做油烟墨和漆烟墨。关于松烟墨的制作方法,他只是听前辈说过。我把古籍上的记载的松烟制作方法和他一起探讨。他很好学,再加上他几十年的制墨经验,所以还是比较快地掌握了方法。但也不是一帆风顺,比如,烧松烟的窑该怎么建,怎样的长宽高比例比较合适,如何让水汽透出来而不能让烟灰飞走等等,很多细节都要经过多次试验才能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案。黄师傅还是一个很纯粹的手工艺人,他对自己也有很高的要求,所以他能够克服困难,按照我对墨的要求来制作,而我对墨的要求有特殊性。
巧儿:黄师傅定制您的墨也有几年了,您还一直在改良,是吗?
李江航:他做出来的墨第一时间给我试用,我再把用墨的感受告诉他,不到位的地方他马上调整,这样就越做越好了。比如,刚开始,他用的胶就太多了,我不满意,我的要求是好胶、轻胶,于是他就在胶上下很多功夫。制墨还有一个核心工艺,就是熬胶,胶的配方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火候以及和墨的时机等等,这些绝不会传给外人。就这样,不断的磨合调整,我理想中的墨终于做出来了,当然,每一年份墨质均有不同,以及季节的变化均对墨质有直接的影响。
巧儿:老师,做一块墨的流程很长,从获取松根到烧烟取灰,再到混合锻打成型,再到阴干,这个过程大约要一年,您又如何监制?
李江航:一是烧,二是制,三是用。监督环节要领是用心交友,信任是关键。况且,墨自己会说话,这些年,我一直用这些特制的墨,懂得欣赏的人一定也会发现,我的画就有独特的墨韵,这种墨韵是难以言传却可以直接感受到的。
巧儿:制墨的意义仅仅为了让画有一个优劣对比吗?
李江航: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就是水墨画其实从明中后期才逐渐发展。水墨画从南唐时诞生到现在,真正传世的精品其实并不多,这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绘画材料的不成熟,生宣纸是明成化年间才开始有了成熟的制作工艺。而对于墨,我们现代人真正了解和讲究的又有多少?假如我们先从材料上考究,真正回归传统,我们的路真的才刚刚开始。我愿意做一个探路者,将水墨画艺术发扬光大。
巧儿:我采访了黄师傅,他说您是他见过唯一的对墨这么有高要求的画家,他觉得能做出能让您满意的墨也相当的有成就感。但是回归传统在当下的环境变得如此困难和奢侈,黄师傅说他的儿子就不愿意接他的班,也许,松烟工艺在他手上成为绝响。
李江航:传统就意味着缓慢、不功利,这与现代生活理念格格不入。做我这样的墨确实很艰辛又漫长,烟要慢慢烧,在作坊里和墨、锻打,又脏又累,一天下来,全身都黑乎乎的,洗好几天都洗不干净,尤其和胶的时候,烟气特别重,现在的年轻人当然不愿意做。所以,像黄师傅那样能够坚守的手工艺人就特别难得。但我相信中华文脉之渊源不断,何忧墨之小枝,历史长河中必定有传承薪火之人。
李江航老师在体验制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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